摘要：2021上海国际车展上，安阳车主张女士忽然站上特斯拉车顶，身上的T恤写着“刹车失灵”。这一维权风波后，几起特斯拉事故又被接连曝光，不少长期维权的车主正以此借力使力。

韩潮曾经买到一辆被切割过的事故车，陈明伟说他的特斯拉突然失控，导致自己九级伤残。据他们描述，刹车失灵、自动加速、方向盘难以转动、无法充电等问题在新车上出现，但作为全球巨头的特斯拉一向态度傲慢，拒绝协商和赔偿，归因为车主操作失误或“国家电网的问题”，甚至拒绝将完整数据交给交警。

而此次事发三天后，特斯拉积极公布出张女士车辆事故前一分钟的数据，称会“开诚布公接受社会监督”，又在4月25日深夜再次发文，表示要尽全力配合解决问题。

据不完全统计，在国内，单是投诉特斯拉刹车失灵而导致的车祸事件，从2020年下半年至今已有10余起。另一方面，乘联会公布的数据显示，2021年3月特斯拉共售出35478辆，刷新了特斯拉在中国单月销量的最高纪录，其中两款车型都位列各自细分市场销量榜第一。

坚持维权的车主始终静观其变。他们走遍了所有常规的反馈途径，但随着这次事件的发酵，维权者内部甚至出现互相攻击的声音。

文 | 罗晓兰

编辑 | 毛翊君

以下是四位特斯拉维权车主的自述：

韩潮 天津车主 “切割车比原厂车更安全”

4月19日，我也去了上海车展。前一天晚上，我就对安阳车主张女士说一定要冷静，千万别让特斯拉抓住辫子。她说对，还说要戴个眼镜，打扮得斯斯文文的。当时她就说穿了T恤，在车展门口看他们什么态度。

穿订制的衣服，是特别明显又简单的一个方式。我之前去北京车展，也穿了件衣服，前面是一张马斯克抱韭菜的图片，后面印的是“特斯拉官方认证切割车主”。我的车子出了事故，我想要特斯拉提供代步车，现场的警察看了我拿的司法鉴定报告，说我是合理合法的要求。

我这次是以自媒体的身份去直播。和特斯拉维权快两年，我成了微博认证的汽车博主。一开始张女士很冷静，和我直播了40分钟左右。后来她和西安车主李女士换了衣服走进去，特斯拉的人认识她，围上前打开了伞，之后她就站上了车顶。

4月19日，张女士在2021上海国际车展上，站上特斯拉展车车顶。图源视觉中国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我第一反应是这个事肯定要闹大了。但我一直在场外，按原计划做直播，调侃特斯拉。结果，李女士下午就开始攻击我，说“你是不是个人，我被行政处罚了，你什么事儿都没有。”我现在就等二审宣判，我凭什么去闹到受行政处罚，然后对我的二审造成影响？

2019年6月5日，我花了379700元在特斯拉官网上买了辆二手车。买来后就出现了各种小问题，充不上电、刹车灯不亮、雨刷器故障等，修了10多次。我提车的那天，车还没过户，后门就打不开。

我起初觉得有问题解决了就好。直到当年8月24日，在快上高速的一条路上，我以120km/h的速度行驶时，车突然“砰”地一声，时速瞬间降到50-60km/h。由于巨大的惯性，我整个脸都冲到方向盘上了。我赶紧去踩刹车，但发现刹车像石头一样，根本踩不动。我试着靠边停，发现电门也踩不动，最后我打转向，溜了几十米到路边应急车道上，旁边全是大车，差点撞上。

停下来时，我发现车只有双闪能用。服务中心检查后说，电池伞阀、保险等损坏需要更换，电池无法接电，需要更换完配件进行检测。我问他们，这为什么会导致刹车失灵，整车失控？为什么不召回统一给车主解决？他们的回复是，老款车就这样，现在你不是没事儿吗？我说万一哪个车主命不好呢？他们就不回答了。

他们说，换完电池就没事了。我想要一个书面声明，让他们保证不会再出现相同的问题，如果出现，所有财产损失由他们负责。但他们拒绝了。

后来，我委托了天津本地的一家检测机构，在三方在场时对车辆进行检测，发现车辆C柱及后翼子板有切割焊接。检测时要见证人签字，特斯拉方面不愿意签。

韩潮的车在切割维修。此照片系特斯拉方提供给法院，后者提供给韩潮。

买车时，他们承诺过车辆无重大事故，无结构性损伤，无水泡火烧。事发后，我起初只是想要退换车，但特斯拉那边说，原价换车是不可能的，我现在只能以27万多元卖回给他们。这样，我开了两个多月就折损10万元，等于每天要收我1500元的使用费。

沟通了3个多月，无果，我就去起诉。一审开庭时，他们不认可我之前做的鉴定，法院委托了检测机构，结果出来，和我第一次做的鉴定结果高度一致，特斯拉一开始又拒绝签字。

一审开了4次庭，特斯拉一直在拖。2020年6月4日第一次开庭时，特斯拉就请了几个专家作为第三方，可法官一问，他们说自己是特斯拉的员工。后来，特斯拉的法务说切割车比原厂车更安全，我们都没搭理。到了一审第二次开庭，一个专家又这样说，没展开论述，也没提供数据，就说是他的理解。

他们法务还说了一句话，让我印象特别深，“这个车只值三十多万，我没必要对它做一个特别全面的检测”。

这漫长的过程让人烦躁。很多朋友跟我说，你应该打不赢官司，特斯拉是全球第一车企，它有多么强大的公关和法务。但到了12月4日，法院一审判决我胜诉，特斯拉构成欺诈，给我退一赔三，退还379700元购车款，赔偿1139100元。我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后来特斯拉不服，在有效期内最后一天提起上诉。我几乎研究过国内每一个与特斯拉相关的判例，车主大多数是输的。我之前加了七八个维权群，每个群有三四百人，因为和特斯拉维权太难，很多群的活跃性一般不会超过两周，后面就没有下文了。

但我对胜诉有100%的信心，我的车产生问题的不是系统和软件，是硬件，我有证据。目前，维权成本超过10万了，但我耗得起。二审已经开过庭，5月初就会出判决结果，万一败诉，我会继续去高院、最高院，我不信特斯拉可以把国家标准推翻。

陈明伟 温州车主 “车子失控说我误踩油门”

车子“咚”地一下子飞起来，我去踩刹车，完蛋了，刹车是松的，没有任何作用。

我们家在一个老小区，正修路，两边都停着车，时速最多5km/h。快到停车场时，车子突然失控，自动加速到70-80km/h，撞掉了收费处栏杆，又连着撞了10辆车后，腾空数米，翻转360度砸向地面，我瞬间失去意识。

这是2020年8月12日晚，距离我买特斯拉model 3刚过去5个月左右，当时我花了30多万。

送到医院后，我被抢救了7个小时，输血近5000毫升。我的肋骨断了4根，腰椎骨折，小肠大概被截掉30公分，大肠里大概有五六个洞。

车报废了，我做手术又花去20多万元。

陈明伟手术后腹部照片，以及车辆事故前后对比图。受访者供图

我被鉴定为九级伤残，想要点补偿，就给特斯拉打电话，对方回复说，陈先生你要不要买车？你买的话我给你优惠点。这听得人一下子就懵掉了。他们说后台有实时的数据，他们看了没有问题，车子不是失控了，是我油门当刹车。我驾龄10多年，从来没出现过事故，当天我又没喝酒，没吸毒。我对这个牌子彻底失望了。

后来有一个新闻，说温州市汽车工程协会的专业人员对比了我那车子的数据，说在发生碰撞前，我的脚没有踩制动踏板，而是踩在加速踏板上。我看到后就很生气。

之前我想要拷贝数据，被拒绝了，说数据不对个人公开。他们将数据给了交警部门，交警委托了温州市汽车工程协会鉴定，结果无法鉴定是属于人为的操作失误，还是车辆的机械故障造成的。

特斯拉就说，你去鉴定，走司法途径就好了。我要是有证据早去起诉了，谁没事在车里装个行车记录仪对着自己的脚？后来，交警部门又推荐我去找公安部交通管理科学研究所，我打电话问了，对方说目前国内没有哪个人能把这个事情鉴定出来。

出事后，我们全家处于瘫痪状态。我的女儿才6岁，我老婆要带她，家里没有任何收入。我把家里另一套房子卖了，只能吃老本。我原本需要在医院休养半年，但医药费一天要3000元，我承受不了，一个月后就出院了。

没想到回家后更难。我出事故时撞了10辆车，但保险公司无法理赔，因为无法确认事故原因和责任归属，交警部门没有出具事故认定书。那一个多月里，天天有车主过来敲门，指着你骂。

我老婆天天和我吵架，让我承认是我操作失误。我说我没有把油门当刹车，为什么要承认，让别人告我好了。我那时都要抑郁了，一听见敲门声，我就想到底是来干嘛的。周围亲友都做我思想工作，说别犟了，算了，你搞不过特斯拉的。

后来我们又去找人，我就去改口供，推翻了前面3次的说法，我说我当时头晕了，我把油门当刹车。不然，生活没法过。

上海车展这件事出来后，特斯拉公布了安阳车主的数据，我也打电话问了，可他们说必须通过公安、法院，这是为了保护你的个人隐私。

我和安阳女车主在同一个维权群里，群名叫“特斯拉刹车失灵维权”。年初，群里只有十几个人，逐渐变成50多人，现在又降为40多人。最近，群主在清理一些不说话的车友。

我之前一个月收入有四五万元，现在躺在家休养，在朋友圈发广告，挣的那点钱只够维持油盐酱醋，怎么有条件去上海。

我前段时间没有维权，自认倒霉了，因为我之前找了十多家媒体报道，也没用，特斯拉理都不理。现在安阳车主的事闹大了，我发抖音开始有流量，能被人看到了。之前谁知道呢？我认识的一个江西车主就说，“算了，至少我现在活得好好的，我有饭吃，我不敢去扯这些事了。”很多人就放弃了。

这次有热度了，我要把事情说出来，还我一个清白。

张林 南京车主 “充不上电是国家电网的问题”

最近很丢人，每天都有不同的人问我，你那车还能不能开？刹车失灵吗？不会爆炸吧？

我都说挺好的，但事实上我一直在修车。我是2020年3月28日提的车，4月20日就出问题，充电断开，时好时坏。一年多来，我和售后打交道几十次，维修了十几次，其中光是USB接口就换了6次，行车电脑、充电桩、充电模块、空调……都维修或换过。

张林的特斯拉维修单。受访者供图

其实我买车不到10天，那车就降了3万元。我没有找他们闹，我觉得我是在为清洁能源做贡献，这也是特斯拉的价值观。刚买车时我特别兴奋，感觉自己是走在时尚前端的弄潮儿。

第一次充电充不上，他们几个部门互相踢皮球，我很多天不能正常用车。我觉得可能是自己土，不会用，他们会给我解决的。毕竟，买车之前他们的服务态度很好。我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我尤为生气的是，关于充电的问题，他们多次甩锅给国家电网。

今年3月8日，我在家用特斯拉原装充电桩充电，发现充电速度下降。第二天我联系售后，他们都没有来现场检查车，就说车没有问题，是国家电网供电质量不佳。但充电时，我看到特斯拉APP上显示的实时电流电压与正常时一致。我将车开到服务中心充，车辆仍旧是充电速度变慢。

我将此事发到了微博，没想到特斯拉的一个售后官方微博专门在我的微博下回复，说经过核实，我们在沟通中没有提及过类似回复。

车检修后，客服和我说车没问题。3月19日，我去上海出差，在高速服务区充电，发现车辆一插上充电桩就显示有问题，要检修。当时我在阳澄湖服务区，属于长三角特别繁华的高速地段，很多车主都在那里充电。我就是用了一个特斯拉车主刚充完的充电桩，却充不了电。

一晚上，这个问题出现了6次，我换了3个服务区，两个多小时过去，已经凌晨了。回家后，我又将车开到服务中心检修，他们依然说我的车没有问题，还是因为国家电网的电流电压不稳所致。

我只能把车开回去，后来又遇到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况。我出差频率非常高，有时充电有问题就只能睡服务区。而特斯拉太傲慢了。我曾经和南京地区的总经理沟通，他直接跟我说，你如果买的是BBA（奔驰、宝马、奥迪），他们的公关费是多少，你知道吗？我告诉你，你连投诉都没有地方。

之后每次交涉问题，对方就给我这样上课。我说要退车，他们又说，整个汽车行业都没有退车的先例。还说，很多车主都不在高速服务区上充电，特地绕到高速底下去找特斯拉专门的超级充电桩。我承认，我的车在超级充电桩上都可以正常充电，但别人的车都能在普通充电桩充，为什么我的就不能？

特斯拉那边很笃定地说，你觉得我们车有问题就去检测。但我之前上过一个节目维权，主持人和专家得出的结论就是，国内目前没有一个机构能做这样专业的检测。

上海车展事件后，我给12315打了电话，没几天特斯拉那边就给我打电话了，说可以退车，不是原价退，要我出使用费。但按照《消费者保护法》，我的车辆同一产品（USB接口）质量问题累计修理超过5次了，已经达到了退车的条件。

我也要求针对他们的服务问题给我相应的赔偿。这一年多来，因为车的问题耽误了我太多时间，比如我曾经为了要维修单，跟他们硬耗了3个小时。道歉也不能弥补我的损失。

如果说没有遇到问题，这车是个好车，我不否认。我身边有大量的车友，都没有遇到过像我这么多问题。但以后我不可能再买特斯拉了。

最近我开始在朋友圈和抖音公开我的维权过程，有人翻到我刚买特斯拉的视频，问我后不后悔，还香不香？我觉得很搞笑。

王飞 北京车主 交警也要不到完整数据

我就是想要一个说法。

我至少提了20次要看完整数据，至今没看到。我们打12315、12345，让他们出面协调，也没结果。我还联系过媒体报道，把普通消费者能想到的反馈渠道和方法都已经试过了。

2020年10月19日早上，我爱人在7：26分行驶到崇文门路口，通过绿灯后，车辆突然向右偏出车道，同时方向盘变重且转不动。最后，车子冲上了公交站台，护栏被撞飞，一位交通指导员被撞骨折。

事故后，王飞发微博维权。

后来，特斯拉给我们看了一部分数据，我们发现方向盘转了6秒，只转了不到10度。这和我爱人当时的感受相符，但光有角度没有受力的数据，分析不出来为什么转得这么慢。

我们向特斯拉要完整的数据，他们一开始说数据不提供给个人，信誓旦旦地说可以给监管部门。但后来交警和委托的第三方鉴定机构去，也没有要到具体的数据。

我承认，我爱人第一时间没有踩刹车是事故发生的原因之一，我们没有想过甩锅，在保险之外也垫付了事故受伤者的医疗费用。

事后检查，车辆没有问题，转向系统正常，也在我的预料之中。我从事航空方面的工作，做过很多飞机的故障分析。我很清楚，有些问题事后调查时数据并不显示异常，很难判定具体故障，和手机死机一个道理。

特斯拉解释不了那6秒发生的事情，却不相信我们，说我爱人当时没有努力转方向盘，动作太轻，或者忘了转。我确定她当时用了很大的力量，但我无法向他们证明，即使摄像头拍到了这个过程，也很难看出她使了多少力。

我就想要个解释，让事情进行下去。

特斯拉一直不给我提供数据，我就只能怀疑他们是不是在担心什么了。我并没有说我一定要拿到赔偿或退车，只是你如果觉得你没问题，那就把数据摆在我眼前一一给我说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发后，特斯拉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我，都是我问十次回我一次。所以我非常理解安阳女车主的做法，如果车主已经穷尽了正常渠道的所有方法，依然一无所获或反馈很傲慢，那怒火当然会越烧越旺。

这几天事情热度很大，我没感受到什么变化。我跟这个女车主之前就加了微信好友，在同一个维权群里。群里有170多人，大家情况差不多，遇到方向盘失灵、行驶途中突然失去动力等各种问题。但维权基本没进展，特斯拉的反馈基本都是一个套路，就拖着。

事发后，群里的人第一反应是担心张女士的安全问题，打听她怎么样了。后来随着一些重磅机构发文，大家觉得终于重视起来了。大家都比较冷静，也不是很兴奋。特斯拉后来的一系列发声还是一如既往的，我们只看行动。

我现在对特斯拉没有任何感觉了，哀莫大于心死，锋芒也被磨没了。周围有人要买特斯拉前来咨询，我们会把那次遭遇给他讲述一遍，让他自己去评判要不要继续购买。

出事后，我爱人再没开过这辆车。她有时还会梦见自己开着车，突然方向盘又转不动了。事发时她吓得够呛，护栏的杆子迎面向驾驶室玻璃扑过来。

车是去年7月底，我和爱人结婚纪念日那天买的。买的时候欢欢喜喜，买来后一直是她开着去上班。现在都是我每天6点开车送她到地铁站，她每天的通勤时间增加了两小时。我还是得开，但可能谨慎了数十倍，我现在过路口，尤其是转弯时，车速会减到几乎跟人行走的速度一样。

没有任何一个品牌的车，从未发生过故障或事故，关键是出了问题后怎么对待问题，怎么对待提出问题的人。

（除韩潮外，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