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毓堃 中国翻译协会会员 国际政治观察分析者

核心提示

1. 昨晚，鲍里斯启程飞往布鲁塞尔，与欧盟主席共进“最后的晚餐”。距离脱欧过渡期结束仅20天，英欧谈判双方仍存在重大分歧，英国“硬脱欧”顾虑变成现实的可能性越来越大。英欧能否达成贸易协议，对于各方经济贸易发展以及区域和全球经济贸易格局都将产生显著影响。

2. 渔业问题、争端解决机制和公平竞争环境已经成为至今阻碍双方达成协议的三大障碍。双方不同的出发点和诉求，从根本上决定了分歧难以弥合。如果英国无协议全面退出，那么在英国和欧盟经济已然遭受新冠肺炎疫情打击的情况下，各类关税和贸易限制将无异于雪上加霜。

3. 英国坚定其以“主权独立”的自由之身彻底离开欧盟的决心，以全球市场替代欧洲单一市场，希望在摆脱欧盟的束缚与羁绊后，回归其传统全球外交战略，以对等姿态在世界舞台各个角落游走自如、大有作为。

4. 欧盟面对着潜在的无协议脱欧和欧美“贸易战”的双重压力，重视加强与其它主要经济体的经贸往来。由于事关27个成员国的态度，欧盟签订双边贸易协议的进展明显滞后于英国。“欧洲怀疑主义”及其对欧洲一体化的实质威胁，也给欧盟带来了更严峻的挑战

5. 英国和欧盟寻求贸易全球化、拥抱世界市场的决心和趋势不可避免。但英国和欧盟接近的地理位置和多年的深入经贸往来，难以在短期内得到完全替代。双方都在极力争取的世界第一大经济体美国，新政府就任之后将如何分别调整对欧盟和英国的贸易政策尚未可知。

11月27日，欧盟首席谈判代表米歇尔·巴尼耶抵达伦敦，重启与英国的面对面脱欧贸易谈判。巴尼耶坦承双方仍存在“一如既往的重大分歧”；而同一天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则表示达成协议的可能性取决于欧盟，声称“如果他们想要（达成协议），这里有现成的协议只待完成”。

｜12月9日晚间，鲍里斯与欧盟主席冯德莱恩共进晚宴长达三个小时后，双方宣布：英国和欧盟仍未能就脱欧贸易谈判达成协议，分歧和障碍依然存在。

目前距离英国脱欧过渡期截止日（12月31日）仅剩20天，但英国和欧盟在贸易协议谈判问题上仍看不出接近共识的迹象。由于英国政府多次重申不会延长脱欧过渡期，对于20天之后英国“硬脱欧”顾虑变成现实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无论英国是否“无协议脱欧”，12月31日后欧洲乃至世界的政治经济格局将会发生显著改变。面对“硬脱欧”几率越发增大的趋势，目前各方已然开始在为最坏情况进行相应准备。英欧双方的近期动态传达了清晰的信息：即使区域一体化与国家独立性的关系争议不断，但经济贸易全球化已然是各方必然的选择。

恢复面谈易，消除分歧难

11月27日，随着欧盟首席谈判代表米歇尔·巴尼耶乘火车抵达伦敦圣潘克拉斯火车站，由于欧盟谈判代表团成员感染新冠病毒导致全员隔离而被迫中断的面对面贸易谈判将正式恢复。尽管面谈在八天之后便得以恢复，但在距离脱欧过渡期结束仅一个月的倒计时来临之际，巴尼耶此次伦敦之旅也普遍不被外界看好。踏上结束此次火车旅途之前，巴尼耶便坦承英欧谈判双方仍存在“一如既往的重大分歧”。

｜11月27日，欧盟首席谈判代表巴尼耶抵达伦敦，图源：PA Media

就在巴尼耶抵达伦敦的当日，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再次摆出“不再妥协”的姿态，声称达成协议的可能性完全取决于欧盟，俨然把球踢给对方：“如果他们想要（达成协议），这里有现成的协议（英方立场）只待完成。”英国首席谈判代表戴维·弗罗斯特的表态则意味深长：“现在为时已晚，但仍有可能达成协议，我会继续谈判，直到确定毫无可能（达成协议）。”

自2020年1月31日英国正式退出欧盟，进入长达11个月的“脱欧”过渡期（至12月31日结束，在此期间英国仍遵守欧盟规则，继续留在欧盟单一市场和关税同盟内）以来，英欧贸易谈判拉锯战便成为全世界关注的焦点。由于英国和欧盟其它27国长期互为高度依赖的重要贸易伙伴（欧盟为英国第一大出口市场和进口来源市场，英国为欧盟第二大出口市场和第三大进口来源市场），英欧能否达成贸易协议，对于各方经济贸易发展以及区域和全球经济贸易格局都将产生显著影响。

｜2020年前三季度欧盟前十大贸易伙伴排名，来源：Eurostat

然而，由于英国基于“主权独立”的逻辑，早在正式脱欧之前便表示将脱离欧盟规则和标准。 经过特蕾莎·梅和约翰逊两届政府与欧盟的拉锯谈判，英欧双方1月底达成的脱欧协议确认了英国北爱尔兰地区商品运输遵守欧盟关税同盟和单一市场规则，确保北爱地区和爱尔兰边界开放； 而大不列颠地区则在众多领域脱离欧盟规则和标准，也自动丧失原有的贸易优惠。

｜2019年欧盟与美国在英国进出口贸易占比情况，来源：Matthew Ward/UK House of Commons Library

尽管脱欧协议得以达成，英国与欧盟在脱欧后双边关系尤其是贸易关系的谈判又陷入拉锯战。据欧盟表示，渔业问题、争端解决机制和公平竞争环境已经成为至今阻碍双方达成协议的三大障碍。这三大分歧领域的背后，依旧凸显了一方寻求独立自主、一方试图维系既有利益的逻辑和矛盾。

渔业问题：英方拒绝吃亏，急坏欧陆渔民

渔业在英国经济中所占比重并不高，但英伦三岛的海域可谓全世界海产最丰富的渔场，海鲜尤其鱼类长期以来是英国人的主食，也长期吸引着其它欧盟沿海国家的渔民。根据欧盟共同渔业政策，欧盟国家渔民可在其它成员国距海岸线12海里外的海域捕鱼，英国渔场也成为欧盟捕鱼的重要来源地。2014年，欧盟国家捕鱼总量约为600万吨，其中70万吨来自英国海域；而同年英国在欧盟海域的捕鱼总量为75.2万吨。

｜2500万平方公里的欧洲专属经济区拥有全世界最大的专属海域，图源：Sette-quattro

在欧盟框架下，英国海域的多数海产流入其它欧盟国家。2018年，英国渔场75%的捕鱼出口至海外（绝大多数为欧盟国家），而同年英国人消费的海鲜三分之二要依赖进口。由于这种事实上极为不对等捕鱼现状，英国渔民长期以来都是坚定的脱欧支持群体。而欧盟国家普遍对海鲜消费需求极高（例如英国苏格兰的熏鲑鱼在欧盟极受欢迎），因此欧盟希望英国继续开放其海域，并签订永久性的双边渔业协议，以保障欧盟渔民和消费者的利益。

｜2019年英国主要鱼产品出口欧盟占比，来源：HM Revenue and Customs/BBC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欧盟将金融服务业（英国的重要产业，2018年占英国GDP比重达6.9%）协议作为谈判条件，促使英国在渔业谈判中让步。 然而英国出于主权意识，并考虑到本国渔民和消费者的利益诉求，希望参照挪威模式，按年签订协议，从而得以根据海域鱼类的生态情况、渔民期待和渔场变化适时调整协议内容。

｜英国苏格兰地区的熏鲑鱼在欧盟有庞大的消费需求，图源：Ben Gurr/Times Newspapers Ltd

事实上，渔业之争不只是利益之争，也是颇具情感性的话题。对于英国而言，渔业协议的基础必须是“英国渔场首先要为英国渔船服务”；而在巴尼耶看来，“欧盟想要维持现状，但英国是想改变一切”。重大的利益和情感诉求分歧，导致看似不起眼的渔业成为双方贸易谈判的主要障碍，并延续至今。

争端解决机制：谁家法院说了算？

争端解决机制的冲突，也凸显着英欧双方对双边关系定位和期待迥异。欧盟希望用贸易协议一揽子解决贸易、交通、外交和渔业问题，其中如有任何争端涉及欧盟法律解读问题，都只能由欧洲法院裁决。英国显然不能接受这一限制其主权的安排，其目标则是效仿加拿大与欧盟的《综合经济与贸易协定》（根据该协议，加拿大和欧盟免除了98%的关税），签署双边全面自由贸易协定，但不涉及贸易之外的其它焦点领域，也不应由欧洲法院单方面裁决这些领域的争端。

公平竞争环境：“公平”与“束缚”之争

而公平竞争环境的分歧涉及更广、影响更为深远，也更加难以弥合。欧盟希望英国在劳工权利、环境保护、政府救助和产品安全等领域继续遵守欧盟规则，但在英国看来，这无异于将欧盟标准及规则无限期适用于英国，完全背离了英国脱欧寻求主权独立的初衷。因此早在今年五月，英国内阁办公厅大臣迈克尔·戈夫便扬言英国政府可以放弃零关税贸易协议，以确保英国不在上述领域受欧盟标准约束。

除了上述三大障碍，英欧双方在金融服务业和安全及执法领域的谈判至今仍存在分歧。如果过渡期之后双方无法达成任何协议，对于各方的消极影响将十分显著。据安永会计师事务所数据，自2016年英国脱欧公投至今，在英国经营的金融服务公司已将累计1.6万亿美元的资产和约7500名员工转移到了欧盟。但双方不同的出发点和诉求，从根本上决定了分歧难以弥合。

过渡之后：全球战略已成必然

无论英欧双方是否达成贸易协议，随着过渡期的结束，英国都将从2021年1月1日起退出欧洲单一市场和关税同盟。如果英国无协议全面退出，那么英国与欧盟将按照世界贸易组织的规则开展双边贸易活动，这就意味着各类关税和贸易限制。在英国和欧盟经济已然遭受新冠肺炎疫情打击的情况下，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目前英国超市79%的进口食物来自欧盟，无协议脱欧引发了不少英国人对食品供应和价格的顾虑，来源：British Retail Consortium/Defra/BBC

面对过渡期之后尚不确定的双边关系走向，英国和欧盟早已开始积极准备，应对最坏情况。尽管英欧双方对于区域一体化的态度不尽相同，但当分道扬镳已成必然，英国和欧盟都选择以更加积极的姿态走向全球，通过融入全球市场寻求彻底脱欧后的替代方案。

英国：不为欧洲束缚，重建全球布局

然而，即使会遭遇无贸易协议这一最坏情况，英国也坚定了其以“主权独立”的自由之身彻底离开欧盟的决心。一方面，英国希望利用过渡期倒计时促使欧盟在最后时刻做出让步，尤其是在希望相对较大的渔业领域，以实现不限制主权的“加拿大模式”下零关税或接近零关税贸易关系；另一方面，英国也积极为最坏情况做好准备，积极与世界各国寻求双边贸易协议，以全球市场替代欧洲单一市场。

自启动脱欧程序以来，英国便积极开启了与拉美、北美、亚洲、非洲、中东等多地的贸易谈判。2019年至今，英国已经与58个国家签订了25个贸易协议，全部将于2021年1月1日（脱欧过渡期结束后第一天）生效。同时，英国正在与13个国家积极谈判，以新的双边自贸协议取代脱欧前作为欧盟成员参与缔结的协议，其中与埃及、新加坡和越南的协议预计将在本月缔结。对于2018年年底正式生效的《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英国政府也于今年7月发布政策白皮书，重申加入该协定的决心；10月底与11月底分别签署的英国-日本和英国-加拿大自由贸易协定更被视为英国加入CPTPP的重要跳板。

｜ 截止10月英国与世界各地签订自贸协议情况，其中深绿色代表已签订，浅绿色代表正在谈判，图源：Wikipedia

此外，英国与共有历史、文化和制度亲缘性的“盎格鲁圈”发达国家——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和美国早已开始商讨多领域的协议谈判，后5国早在英国脱欧公投结束后便积极表态愿与英国进一步全面发展双边和多边关系。早在11月22日与加拿大正式签订自贸协议之前，英国在2019年便与澳大利亚、新西兰和美国签订了多领域的互相承认协议，与三国的自由贸易谈判也在积极进行。除了在经济贸易领域加强互通，英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和加拿大也加速推进四国互通（CANZUK）计划，旨在多边自由流动、自由贸易与安全伙伴关系方面取得实质性突破。

｜英国在脱欧过渡期倒计时之际分别与日本、加拿大签署自贸协议，具有重要意义，图源：Kimimasa Mayama/AP/Sean Kilpatrick/The Canadian Press

英国近两年来在以火箭般的速度完成数十个双边和多边贸易谈判和协议，与“盎格鲁圈”国家的关系也现出比欧盟更加密切的趋势，不仅成为英国在英欧双边贸易谈判中的筹码，更体现了英国对于脱欧后在自己国际政治经济格局中的期待和定位：以独立自主的世界大国身份，与世界各国和组织（包括欧盟）以对等身份建立自由贸易伙伴关系；团结和巩固英联邦与盎格鲁圈，并强化英国在其中的主导力量。简言之，英国希望在摆脱欧盟的束缚与羁绊后，回归其传统全球外交战略，以对等姿态在世界舞台各个角落游走自如、大有作为。

欧盟：世界舞台难以承受之“重”

对于欧盟而言，面对潜在的无协议脱欧和欧美“贸易战”的双重压力，加强与其它主要经济体的经贸往来，也变得尤为重要。 英国脱欧公投结束的同一年，欧盟便与加拿大正式签署了《综合经济与贸易协定》，并与加纳、厄瓜多尔、南非五国缔约建立不同形式的贸易伙伴关系。2018年，欧盟分别与新加坡和日本签署了自贸协议和经济伙伴协议，对于其拓展亚太地区重要经济体经贸关系具有标志性的意义。2019年，欧盟完成了与拉美四国南方共同市场的自贸谈判，达成原则性共识。与英国一样，欧盟既是在与英国的谈判桌上为己方增加筹码，更是在为过渡期之后的最坏情况铺垫替代方案。

然而，不同于孑然一身、轻松灵活的英国，由27个主权国家组成、体量庞大的欧盟在对外双边贸易谈判中要经历更加漫长和复杂的内部流程。尽管欧盟得到成员国授权，可代表签订贸易协议，但所有成员国政府都会通过欧盟委员会的平台参与和掌控谈判与缔约的全过程：谈判开始前，谈判条款需由成员国批准；谈判过程中，欧盟谈判代表需向成员国政府汇报进展，各成员国有权调整或中止谈判条款；谈判结束后，需由各成员国决定是否签署协议，即使签署协议并在欧洲议会通过，如果协议中含有贸易之外的条款，也需要各成员国议会批准，并由各国政府确认协议是否生效。

正因为事关27个成员国的态度，欧盟签订双边贸易协议的进展明显滞后于英国。在上述与欧盟签订协议的国家中，只有与新加坡和日本的协议得到了欧盟各国全体一致通过，得以全面生效。而与包括加拿大在内的其它国家签署的协议，目前均只得到部分批准和实施。其中与加勒比地区国家、部分非洲国家和太平洋国家的早在10余年前便已经签署双边贸易协议，但由于部分欧盟成员国拒绝批准通过，至今只能部分生效。

｜相比于英国，欧盟与世界各国达成自贸协议的情况要复杂得多，只有深绿色表示全面生效的协议，图源：Wikipedia

相比于统一行动签署贸易协议，欧盟更严峻的挑战，在于英国脱欧之后进一步抬头的“欧洲怀疑主义”，及其对欧洲一体化的实质威胁。根据“欧洲晴雨表”（Eurobarometer）2019年对欧盟27国的调查，尽管仍有68%的欧洲人认为作为欧盟成员是好事，但对欧盟身份和欧盟前景表示不确定的群体数量在19个国家显著上升，更有50%的被调查者认为无论是作为欧盟整体还是独立国家，当前的发展态势都不在正轨。2019年欧洲议会大选，欧洲怀疑主义和右翼民粹政党得票率和赢得席位显著增长，也是当下民意的体现。一旦英国彻底退出欧洲市场后，在全球市场游走自如，是否会进一步影响和吸引欧盟成员国的寻求同样的“独立自主之路”，是欧盟不可忽视的问题。

｜欧盟各国人民对于作为欧盟成员国的态度，来源：Eurobarometer

诚然，无论英国和欧盟与多少域外国家签订贸易协议，英国和欧盟接近的地理位置和多年的深入经贸往来，都难以在短期内得到完全替代。就双方都在极力争取的世界第一大经济体美国而言，新政府就任之后将如何分别调整对欧盟和英国的贸易政策尚未可知，因此欧美能否结束贸易战，以及英美贸易谈判的走向目前仍是未知数。

无论本月贸易谈判结果如何，2020年最后一天脱欧过渡期的结束都标志着区域一体化的削弱。纵然备受争议的区域一体化前景不明，英国和欧盟寻求贸易全球化、拥抱世界市场的决心和趋势均不可避免，而世界政治经济格局也出现新的态势。